看我名字大家就该能猜到，我的生日是8 月1 日，“八·一”建军节是个特别好记的日子。自我记事起，每到生日这天，父亲和母亲总是比我记得还要清楚。那年月家境不宽裕，从来没有买生日蛋糕这一说，不是街上没得卖，而是咱穷人家买不起。到了生日那天的早上，母亲挎着竹篮子买菜回来，会比平常时候多带个早点，甜心园的麻园或者回民饭店的油炸狮子头，没准儿还买上两个翠绿饱满的莲蓬，让我独享。独享的不止这些，父亲和母亲提前一两天就买好的一个甜甜的大西瓜，才是我的最爱。整整一天，我会把西瓜慢慢地消灭掉，掏着吃、挖着吃，兴奋地吃、得意地吃，反正就是不停地吃，吃得小肚皮是滚瓜溜圆，一拍“嘭！嘭！”响，这生日过得也就快快乐乐有滋有味了。

常言道“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小的时候真的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果然是养儿方知父母恩，等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真切地懂得了父母对于孩子的付出和爱，是怎样的无私和伟大。

女儿出生之年，不巧赶上我投资失败之际，负债累累的我，让家中的日子过

得窘迫起来。只是，该花在女儿身上的钱，那可是一点都没磕绊，尽己所能，给女儿吃穿用都是最好的。

自出生起，女儿一直健壮，每次常规体检，总是得到医生和他人的赞扬。她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胖胖的脸、肉乎乎的身子和可爱的小手小脚，就像我给她在南京金鹰百货里买

的玩具“猪小姐”编的儿歌：

猪小姐，辫子长，

两只耳朵拍巴掌，

翘嘴巴，鼓腮帮，

小手小脚肚肚皮。

女儿刚学说话时，我喊她“阿猪”，她也喊我“阿猪”，在我身上爬上爬下闹腾着，趴在我背上“骑大马”时，更是“咯！咯！”地笑个不停。女儿的腿劲很大，还不会走路的时候，躺在床上从不老实，小腿乱蹬，那肉肉的小脚总喜欢和我的大脚比试一番，这后来成为她睡觉前一种必修的功课。每每女儿把我战败后，都会心满意足地爬到我的身边，酣酣地睡去。

合肥美食多多，有家“张正麻辣串”是我最爱，在六安路口，味道相当不错，好吃如我者每每经过总要吃上三五串素鸡、一只鹌鹑。

素鸡五毛钱一串，炸鹌鹑四元一只，吃起来那个滋润，随时想起都忍不住要流口水，我可是连着吃了很多年。而负债几年间，我是连那五毛钱一串的素鸡都舍不得吃上一串，尽管很想很想，可我还是舍不得。而女儿喜欢去超市，只要有点空，我就会带她去。女儿对超市的五颜六色的食品煞是喜爱，却从不贪多，只要买上一些够吃就不让我多买了。在超市门口，色彩鲜艳还会唱儿歌的电动木马深深地吸引着女儿。电动木马是投币的，一次能晃上一两分钟，一元钱，深得幼儿们的喜爱。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女儿那肉乎乎的小手拿着一元硬币，美滋滋地往投币口里塞，然后端坐在木马上，伴着儿歌的节拍，随着木马的起伏，女儿的脸上漾着甜甜的笑。时间一到，木马停止工作。女儿舍不得下来，安静地看着我，不吵，也不闹。

我就再给她一个硬币，让女儿继续享受她的快乐，以及周围小伙伴们眼巴巴的羡慕。最多一回，女儿连续投了十五个硬币，在木马上不停地晃啊晃啊，像个快乐的小公主。

我这人大多数时间是个好脾气，难得有例外。有一次，抱着女儿去买烤鸭，是我们常去买的那家，卖烤鸭的大哥和我们已经很熟了，常常在一起聊天开玩笑。他偶尔也逗女儿玩，结果那天女儿被他逗哭了，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哄下女儿不再哭就行了。

哪知我顿时气急败坏，大声地冲他发火——“你怎么不去逗警察玩？把小孩搞哭算什么本事！”卖烤鸭的大哥讪讪地笑，一个劲地赔不是。后来想想，是我过分了。再见到卖烤鸭的大哥时，我也讪讪地笑，主动给他敬了一支好烟，算是赔不是了。

还有一次与同事谈到各自的孩子，同事或说让孩子以后学钢琴，或说练书法、绘画，我自豪且得意地说，女儿身体太壮实，大概还是练武的好。

有了女儿的欢笑，贫困的日子也能过得开心快乐。平淡且劳累的日子，就这样温馨地过着，直到1999 年的秋天，女儿突然就生病了，白血病。女儿，我可爱的女儿，我血脉相连的宝贝，只在人世间生存了短短的两年零七个月，白血病，这可怕且无情的病魔夺去了她的生命。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壮实的女儿缘何会得这样可怕的病，我不得而知。我猜测极有可能与环境污染相关。

我曾跑到新华书店查阅了大量的医学专著，但仍然困惑。女儿住院时，恰巧有位初中同学在那个大医院的儿科当护士，她告诉我，十几年前刚当护士时，儿科发现了第一例白血病，当时整个医院都惊动了，人们不明白，普通人又接触不到钴60 之类的放射物，怎么会得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中幸子那样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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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再惊诧，因为现在，就在这家大医院，几乎每天都有多例这样的患儿被确诊。日益严重的工业污染、城市污染，化肥、农药、油漆等的广泛使用，已经影响到水、空气和人类的饮食。

后来，我一直懊悔曾经的一个决定——家里的电话座机号码不好记，我找到电信局的熟人帮忙换了个号码，尾号是9799。1997年是香港回归，1999 年是澳门回归，都是天大的喜庆之事，况乎，9799 又相当好记。然而，之于我，9799 这数字让我铭记一生。难道，冥冥中真的有这样痛的巧合——1997 年春天，女儿出生，1999 年底，女儿因病夭折。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懊悔至今的事情不只是电话号码，还有我给女儿取的名字。一位北京友人将他的女儿取名为“高山流水”，我很喜欢；在女儿还未出生时，我就给她取名为“贺兰林曦”，希望她能像贺兰山丛林上的阳光一样动人、明媚。

难道，真的是我取错了名，让女儿的生命像晨曦一样的短暂？又或者说，女儿是林间的小精灵，与我们匆匆相聚，就又回到大自然中去？

女儿已远去。女儿的骨灰，是我和着泪水与鲜花，一点点撒入铜陵长江大桥西岸的江水中。那些粲然的花瓣在日渐受到污染的江中沉浮，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将来，等我故去后，会让家人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让我在滔滔江水中永远地陪着女儿。直到永远，永远。

这些年，我每年总要出差去皖南几次，大都经由芜湖或者铜陵过长江。若从铜陵走，我上车时基本上是坐在中巴车的后排，选择一个人独坐。一改平日无忌的言谈，不与同行者喧闹，默默地看着窗外。要过铜陵长江大桥了，我的心不由地更加揪紧，把帽檐压得低低的，遮着眼和脸，貌似闭目养神。想着女儿，念着女儿，尽可能不让别人看到我的泪水已盈出眼眶。也有忍不住失态的时候，脸紧贴着车窗，眼巴巴地眺望着滚滚江水，我忍不住想问一声：女儿，你在那边还好吗？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长江之水滚滚东去，年复一年时光匆匆逝去，岁岁年年里，又有多少个无眠的夜里我在想念女儿？我无从记起。活泼可爱的女儿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每一想到她，想到她稚嫩的笑颜，童真的话语，我的心总是一阵阵地揪紧。我反复告诉我自己，不哭，不哭，而泪水总是流得满脸都是。

我不记得很多年前看的那部外国电影的名字是否叫《父子情深》，只是我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画面：强作欢颜、眼神黯淡的父亲抱着得了白血病弥留之际的儿子，骑在游乐场的木马上不停地旋转，旋转，儿子不再醒来，木马依旧旋转……我只知道，我和妻子抱着因病已不能走路的女儿，整日在游乐

场与超市间穿梭，尽可能让她多享受一点人间的亲情和欢乐。

总是提笔，放下，放下，又提起，想对女儿说些什么，却不知该怎样去说。直到女儿离开我三年之后，又是岁暮天寒、一个没有阳光的午后，我才能够略略静心，为女儿写了篇文章《不仅仅写给女儿》 ，遥寄我铭心刻骨的思念。这么多年来，我尽量不去学校，因为我不能看到孩子们活泼可爱的笑脸，尽可能不

去医院，我害怕看见那雪白的墙……我在酒桌上沉醉，我在暗夜里狂奔，我在登山路上攀登，我仍然无从释放心中无尽的疼痛与思念。

女儿，我想你。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我一直没有再要孩子，因为我知道，这份情感，绝对不是新添一个孩子就可以简单替代的，我更知道，贺兰林曦，你是我的唯一。

这篇小文章，的确不仅仅是写给女儿的，其中有我对环境污染、社会救助等方面的思考。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中央电视台“同一首歌”节目组到天津血液病医院慰问演出，看到那些天真可爱而又可怜无助的病童，我的心一次次被揪紧，这些弱小的生命多么渴望生的权利，而骨髓移植、脐血配置和高昂的医疗费，并不能把幸运降临到每个孩子的身上。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社会救助体系也在逐渐完善。可是，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白血病依旧高发，治疗费同样居高不下。就在2015 年盛夏，在合肥闹市区徽州大道与环城马路交口附近，一群骑着三轮车卖矿泉水的人引起了很多市民的好奇，这群都理着光头，穿着统一的白色T 恤，T 恤上贴着“白血病患儿光头老爸团”的显著标识的汉子们神色黯然、面容憔悴。新闻里说，来自全省各地

的11 名白血病重症患儿，都在省城的各大医院里接受治疗，孩子们最大的12 岁，最小的5 岁。而他们，是这11 名白血病患儿的父亲，为了高额的医疗费，他们推光头发，相互鼓励着走上街头，与矿泉水摆放在一起的是医院证明、身份证明，他们把最全面最真实的苦与痛呈现出来，期望能够得到社会各界给予的救助。依靠一家著名矿泉水公司的赞助，他们在努力地顽强自救，头顶烈日，卖了一个礼拜的水，收入了好几千元钱。真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欧陆娱乐平台注册

我在一大早上班之前特意赶去，想和晒得黝黑的他们攀谈几句安慰一番，又不知从何开口如何安慰，只好尽量面容平静地递上一百元的小小心意，拿起一瓶矿泉水。

转身。

离去。

春日暖暖，阳光和煦，不知不觉间，又到了2017 年的5 月10 日。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却是最最重要的日子，更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是女儿的生日。

在这不同寻常的日子里，我依旧会在心里轻声地对女儿说：“贺兰林曦，生日快乐！”

选自《中华文学选刊》2017年第十期

原载《未来》2017 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