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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陆新闻     |      2023-05-03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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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岁那年,我给家里写信,准备告诉他们我有男朋友的事。这种事情和要钱一样让人难以启齿,除了写信没有别的办法。那封信写了很久也没有写出,

最后,我只寄上一张与男朋友的合照。

在那张合照里,我站在一个陌生的成年男性身边,茫然而羞涩地望着镜头之外的父母。我不认识照片里的女孩——我不认识自己了。我不仅成了父母眼中的陌生人,也让自己感到生疏。

照片之外,作为某男性的女朋友,我频频出入那些亲友聚会的场所,徒劳地认识那些转眼就会遗忘的人。

男朋友的妈妈是个眼光毒辣的人,不费一点工夫就能将我看穿。他们之间少量关于我的对话,针针见血。

好瘦啊。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会做家务吗?

父母亲是干什么的?

家里有钱吗?

这是第一次,我被一个陌生的中老年妇女评头论足,还不能生气,不能有被冒犯的感觉。甚至,无意中我也在帮着他们,以第三者的眼光打量自己。我大度地对男朋友说;你妈不喜欢我没关系。我讨厌无关紧要的人喜欢我。

因为你太瘦了。

是的。

你还不太会叫人。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叫她呢?

是的。

喂,我问你为什么不叫她?

呃……因为,我一看见陌生人就紧张。我太紧张了。

可我妈不是陌生人啊。她打算把金镯子送给你呢。

没来得及细想,男朋友的妈妈果然拿了金镯子来。我明明一点也不喜欢那种东西,却不得不懂事地装出一副很感兴趣很贪婪的样子。看着我低眉顺眼的模样,馈赠者满意地笑了,并趁机将那东西塞到我手里。快叫妈妈。叫啊。那么多人在看着我。我宛如置身舞台中央,茫然地闭上眼睛,快速而短暂地叫了声妈,嘴角翕动的同时立即唇齿闭合,不再发声。当我睁开眼睛,金镯子已经套在手腕上了。我长久地看着它,摩挲着它光滑、充满凉意的表面,凝重华丽的金子色,想着它大概值多少钱,万一我没钱了,能不能将它卖掉。欧陆平台注册

男朋友的妈妈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立即说,这镯子是不能卖的。你可以戴它,但不能卖掉它。这是无价的。

我感到羞愧万分,唯唯诺诺地保证自己决不会卖掉它,相反我还会珍惜它。说完后,心里立即起了与此相反的情绪,我才不爱什么金镯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卖掉它。

我虽然有了男朋友,仍感到一无所有;我虽然拥有了金镯子,但比没有金子的时候还穷——这是我当年的qq签名。我承认这不是实情,因为那些话并没能表达出我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羞耻感。

我男朋友的妈妈是个先知。她所有的担忧都是正确的。我的确不会做饭,对庞大的烹饪系统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我觉得那是魔术师、起码是心灵手巧者的事业,而我无疑不属于此类。可我会洗碗。那天吃完饭后,我主动要求洗碗。欧陆平台注册

某某,你过来一下。

你看你洗的碗,怎么外面都没有洗干净啊。

我当然是洗过碗的,可我妈并没有教我洗碗的时候还要把外面的也洗干净。但我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将那些碗重洗了一遍。我不光不会洗碗,还闹出了别的笑话,却没有一个人笑。

在陌生的领地,我领到了意料之外的耻辱,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并告诫自己真的不必在意。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一个女孩拥有男朋友后所要面临的一切,有一种痛彻心扉的尴尬。我一点也不想在人前公开承认我有男朋友。我的表妹就没有男朋友,甚至一个男性朋友也没有。她一个人生活,给娃娃做衣服,陪它们说话,也过得好好的。而我居然不甘寂寞,找了什么男朋友回来,还要接受男朋友家人的礼物,这不是一种自轻自贱的行为是什么。

男朋友提出要去我家,去见我的父母。那时候,我的父亲还在世。我的那封信就是写给他的。信寄出后,我再也不敢往家里打电话。我感到没有脸面和他们说话,更不敢去见他们。我不知道男朋友为什么要去我家,他想去干什么。我告诉他我家太远了,咱们还是别去了吧。我又骗他说我母亲讲的话没人能懂,你去那里干嘛呢。他却说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没办法了,我只得惴惴不安地把他领回家。近乡情怯,我的心被折磨得千疮百孔,感到再也无法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好在我的父母亲都是聪明人,见了我的男朋友也没有多问什么,就心领神会地把独处空间留给我们。那些讨厌的邻居却乘机在我家进进出出,一会儿借这个,一会儿还那个,还不时地用生硬的普通话和我男朋友聊几句,或者像看稀有动物一样盯着他看,露出既神秘莫测又无比狡黠的笑容,而那个木讷、寡言的被观察者却毫无所察,坐在一旁傻兮兮地笑——他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无论他们是赞美他,还是咒骂他,他都一种表情,一视同仁。欧陆平台注册

在家里,当我父母亲在场的时候,我就无法和男朋友正常说话,只会用那种陌生、僵硬的语气和他说话,或者干脆以动作或眼神表示。我羞于在亲人面前表达对一个陌生人的感情,一旦有所表示,哪怕是隐晦的表示,我便认为是一种背叛。我背叛了过去的自己,背叛了我的童年和少年,背叛了那些对我有所期待、曾将全都情感倾注在我身上的人。

我对自己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那些过去认识我的人如今再看到我,或许也会有这种感觉。我不敢带着男朋友去见那些人,那些少年时的伙伴,那些我在豆蔻年华认识的人,我不想从他们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改变,尽管他们自己也有了各自的男女朋友,有了更多的变化。欧陆平台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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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一个人长大后就应该斩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那种联系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把人拖入尴尬不堪的境地。

而我的男朋友完全没有这种感受,他对我所受的折磨也一无所知。他真是一个勇敢的人,在见到我的父母之后,还提出要去见我的亲戚,我的外公外婆舅舅姨妈们。后来我想,对我的男朋友而言,见一个人与见一群人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以前不认识他们,今后也不会与他们有太多瓜葛,甚至连他们讲的话也听不懂,即使有普通话这种东西的存在,那通常是一种场面上的话,表示友善的话,而不可能用于沟通那种隐秘复杂、晦涩难言的情感。就是说,在那种场合,我的男朋友是安全的。在一个没有因语言带来暗示和猜测的环境里,他毫发无伤,自得其乐。

后来,我问他,你就不害怕那种场面吗?他的回答表明我的猜测是对的。在这个事情上,他是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而我不是。我并不是在意众亲友们对他的评价,我在意的是这种评价因我而起,是我把这个人带回去,因他而起的一切评价最后都会落在我身上,将我暴露于人前。

我到底害怕什么?我的羞耻感又来自哪里?哪怕我获得的是荣誉,而不是一个男朋友,我照样会感到羞耻——这种发生在特定环境下的羞耻感,换了一个地方就不会有。不论是荣誉还是男朋友,或者别的更珍贵的东西,它们无不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与过去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欧陆平台注册

一个人在长大后,实在应该远远地离开自己的家乡。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去。千万不要与过去的自己重逢。因为,在那里,除了羞耻感,我们什么也得不到。在一个小女孩与一个带男朋友回家的成年女性之间,存在着一段不可了解的过程,一个时间和经历上的深渊,一种剧变。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完整地携带着每一日每一时,我们能看见自身的完整,但别人看不见。我们很想让别人看见,特别想让那个值得信赖的人看见,可这根本办不到。

后来,当男朋友成为我的人生伴侣,我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而他对我的了解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常常在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怨气中,发泄着对他的不满,感到自己完全找错了人,而他自然一头雾水。

你自己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呢。难道要我去猜呀。他认为语言是交流的工具,而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借助这种工具。在表达最简单的欲望,以及最隐秘的想法时,我都不会去走语言这条捷径。

或许是那种羞耻感阻碍了我。我感到自己不可能与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说那种话,那种简单易懂,不会产生歧义,谁都会说的话,哪怕那个人是婚姻中的伴侣,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欧陆平台注册

不用说,我们彼此都感到寂寞,还有难言的怨气。亲眼目睹对方在自己面前行走吃饭,做一些隐秘之事,说一些可笑的话,表现出对琐碎之物的热爱,却无法在彼此之间建立一种与之相匹配的亲密关系。

时间一天天像流水一样淌过去,我大概已经感到无望了,既然我无法彻底杀死那份根深蒂固的羞耻心,就不可能有什么进展,也不会出现任何转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对自己的形象都是有过自我期许的,我们爱着自己,不允许毁坏自己以获取什么,否则那便与堕落无异。

那位由男朋友升级而成的伴侣,有一项持久而根深蒂固的爱好:喜好饲养热带鱼。夏天给它们降温,冬天给它们加热,并通晓各类菌群知识,防治鱼类疾患于未然。往夸张处讲,他对那些鱼的了解在对我的了解之上。即使如此,他也没能做到让它们永远活下去。那些鱼不断浮上清晨的水面,成为一具具漂亮而透明的尸体,最终被淘汰出局。

但热带鱼的总数量并未减少,他总趁我不备时,偷偷地将更多的鱼搬运回家,努力制造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假象。我主要是受不了那些尸体,哪怕它们美丽而透明,带着水生动物天生的优雅姿态,可那依然是尸体,它们只会给生活带来阴影。

我们之间的矛盾终于在某个夏天的清晨爆发。热带鱼只是一个借口,人们在寻找借口的时候,总是慌不择路,顾不了那么多。在剧烈的类似动物撕咬似的争吵中,我感到痛快淋漓,很久未曾如此任性恣肆、不计后果地说出一切了。我一会儿疯狂地大笑,一会儿泪流满面,宛如一个患歇斯底里症的病人,沉浸在自身梦境一样的语言和行为方式里。那些像子弹一样冰冷的话从我嘴里发射而出,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个人的耳朵里,他的表情越是惊异,我心里越是舒服。我有一种完成重大使命后的快感,简直想快乐地大叫了。欧陆平台注册

他对我的激烈反应只有干瞪眼的份,看不明白,还以为是那些死鱼破坏了我的心情,他决定以后不再养鱼,反正也养得腻味了——我知道这不是真心话。至于那些鱼,它们只在鱼缸里游,永远也游不到空气中,其实和我的生活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可我不想解释。我顺利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哪怕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那也是一种方式。我感到某种解脱。短暂的解脱。

死鱼的借口已经使用过一次不能再用了,况且他也真的不再那么热衷于养鱼了,既然它们总是要死的,徒增伤感而已。

我们的生活重归缄默的日常。没有更多的话,更没有耐心听彼此说什么。无疑,属于我们之间的共同区域在增长,这是时间流逝带来的馈赠;而那个核心区域始终如冰封的湖面,任何极端的行为都不能让它消融片刻。欧陆平台注册

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只在喝醉酒的时候说说心里话,醒后就把一切都忘掉。我没办法在清醒的时候说那些话,他则认为那些话根本就不存在——他的言行一致给我一种强烈的虚幻感,似乎我是一个异常之人,一个不懂得生活的人,所有的纠结与苦痛都显得滑稽可笑,毫无意义。

我当然并不认为自己是可笑的,我只是想与这个伴侣建立一种亲密关系,一种人类之间所能抵达的亲密,那不是梦境,也不是醉酒后的行为,而是一种日常可能性。如果我和他之间都不能建立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亲密,那与任何人都不可能。而事实或许是,人们永远也无法梦见身边的人。

某些夜晚,我们会去一些陌生的道路上散步,试图去寻找那些被我们遗忘了的语言和记忆。我以为它们可能存在于黑夜和遥远的星辰里。但我们大多数的交谈时间是在入睡前。我就像活过了很多个世纪的人那样,慢慢回忆起童年时代的往事。因为不喜肉食如何在亲戚家把碗里的肉一点点费尽心机藏匿起来,以及在某次夜航船上,看着为自己所厌的奶油冰激凌一滴滴融化在甲板上,而不知如何是好。还有那件红得像鸡冠花似的上衣,我同样不知如何处置。所有那些东西都是别人好意赠予我,本是莫大的恩赐和荣耀,在我这里全成了煎熬和羞耻,是无法掩饰的人生窘境。欧陆平台注册

我记住的全是这些不堪的事。它们在过去的时间里静静地扩张,发酵,成为某种创伤性的记忆不断得到强化,根本没有被遗忘的可能。每次,他不是以插科打诨就是以鼾声,来回应我漫无边际的絮叨。

那些夜晚,面对黑暗和墙壁,我说了太多,但最重要最不堪的部分始终没有说出。我没有想好如何将它们从深渊和地窖里挖掘出来。当有一天,我心里再也没有了那些禁忌,当我有足够的力量去克服那些无足轻重的羞耻感,懂得如何领回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一个虚假生硬的形象,我就有办法了。

我想起很久以前,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某天中午,我被新来的老师留下来背诵课文。对于那篇课文,我早已熟读能诵。在教师办公室背过一遍后,老师却说这是死记硬背,转而要我抄写生词。一起留下的都已经走了,回去吃饭了。只有我饥肠辘辘地等在那里。

然后我的母亲出现了。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她在和老师说话,让老师先放我回家吃饭,还说小孩子吃饭最重要。成绩的事情慢慢来。

母亲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回家路上,我几乎狂奔似地跑着,一边跑一边哭。母亲拿着饼在后面追我。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她,更不想听见她和老师说的那些话。我认为自己被留下来的真正原因不是背不出课文,而是因为长得太胖,穿的衣服也不好看。而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欧陆平台注册

母亲以她的行动把陌生人留给我的羞耻,永久地保存下来。如果没有她,我或许已经遗忘了此事。这也是我憎恨与别的生命体太过亲密的所有原因。而且,越是亲密,越容易让人感到羞耻。

载《野草》2017年第5期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作品散见《山花》《天涯》《大家》《青年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新华文摘》等杂志,入选各种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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