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二岁。

家里的饭菜常常是黄黄的煎饼，配以切成棱状的咸菜疙瘩。身上的衣服极为单调，黑灰青蓝这些有限的颜色，难以烘托少年对美的彩虹般的渴望。屋顶还是木制的椽子，少有盖起红砖青瓦房子的人家。

这是我对1979年的简略记忆，确切地说，是对1979年我所处的一个小村落的简略记忆。多年以后去琢磨这段记忆，或许它也是当年我国东西南北千千万万个村落的一个缩影。

就在那一年的麦收前，我人生第一次踏上了前往大城市的旅途，并在那里度过了一周难忘的美好时光。开启这段美好时光的，是我大伯。

大伯那天开着一部尖头的绿色解放牌卡车到青岛送货，返回济南时路过寿光老家省亲。当时村里很少来汽车，车在我家门口一停，满是看热闹的人。仿佛，这辆解放牌卡车所带来的荣耀，不属于卡车本身，也不属于大伯，而属于我们家。

我的兴趣在车身上，大伯的关注点却在我身上。当年，因为一件琐事，年少气盛的我和同学拳脚相加，伤到了后脑勺，农村医疗条件捉襟见肘，家里主张随便看一下就行。结果我总不痊愈，常常头疼。大伯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了解完我头疼的事后，心急火燎，说孩子治病是大事，耽误了影响一辈子，一定要快治，并当场表态，必须带我到济南大医院去检查治疗，当天就启程。大伯突如其来的决定，使我幸福得不能自拔，我甚至荒唐地遐想，单单为了这趟城市之行，我伤得也值了。欧陆登录

说走就走。在大伯的要求下，当天下午天还没有黑，我们简单吃了点饭，就出发了。当年因为极少坐车，坐车也根本没有要坐到驾驶室的概念，一律是坐到无遮无拦、亮亮堂堂的后车厢。

当时的路很窄，马路两边的大柳树各自垂下缕缕丝绦，这万千丝绦竟“抄起手”搭出条绿色长廊。车行廊下，置身柳海，我扶着驾驶室后的铁栏杆，忘我地闻着汽油的香味，享受着起起伏伏的颠簸。就在这个当年破旧的后车厢里，任柳条不经意地抽打我的脸，抽打我如梦未醒的左顾右盼，也抽打我想快到达又不想快到达大城市的矛盾心情，满足感一触即发。在左顾右盼和矛盾心情中，第二天凌晨，卡车终于抵达济南。

来到大城市，当时的心情，想用什么来形容一下，就只一个字——好。因为在济南的一周，让当时身居农村、从未走出县城的那个我，抵达并超越了所有物质、精神及其他可以渴望和企及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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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吃。在老家，那窝头、煎饼和咸菜疙瘩，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专利，家里的父母在吃，邻居家伙伴在吃，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在吃。那些好的吃食，如油条，过年过节时才能“限量供应”，并且不能光吃油条，要卷到煎饼里吃，煎饼长油条短了，得把油条往下拉一拉，这是物质匮乏的农村生活里修炼出来的智慧。在老家，我曾想，难道生活就是这个样子，还是在另外的某个地方，生活本不该这个样子。等到了济南，我恍然大悟，“某个地方”就在这里。原来，在城市，生活还有另一番幸福的模样。在大伯家一周的时间里，早饭大部分时间是吃油条喝豆浆，油条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还有炝锅面，把油烧热了，放入葱花爆炒，等葱花变糊，散发出独有的香味，加水，下挂面，再就着酱油调的小咸菜吃，美不胜收。当时葱花糊糊的香味，隔着很远就能闻到，养出了我心中的馋虫。以后，老远就能分辨出哪家在做炝锅面，口水也不自觉地流下来。早饭如此，午饭和晚饭就更不用提了，每次都有好几个菜，那猪肉炖粉条的油腻的幸福，也是当下年轻人所不能理解的。欧陆登录

再说玩。济南是泉城，最负盛名的当然是泉。搭乘电车一路向北，从千佛山到金牛公园，这之间的趵突泉、黑虎泉、大明湖以及各种泉，我们游览了个遍。我依稀记得，在趵突泉旁边的凉亭里，大伯请我们喝茶，洁白的瓷盖杯，还有清香的绿茶。绿茶装在纸包里，用一根细绳提拉，浸在盖杯的水里，想让它泡在里面就放下细绳，不想让它泡在里面就提下细绳，一提一放间，意蕴正浓。今天的各色茶饮都比不过当年趵突泉凉亭里将茶叶包一提一放来的优雅。我第一次在金牛公园里见了大猩猩，还有金牛公园里的猴子，用双手搓掉花生米上的红衣，吹一下，再放到嘴里，一举一动像人一样。现在稀松平常的事情，那时是难能可贵、可遇不可求，甚至是异想天开，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欧陆登录

吃和玩，构成了我全部的好心情。大伯家东南边原先是个小水库，水库边上有小山，如今已经填水、开山进行了改造。那一周的每天早饭前，大伯家的姐姐、大哥、二弟和我，四个人都要到水库边上逛一圈。姐姐最大，十七八的样子，正在学拉小提琴，她站在水库边把小提琴擎在肩上，像《诗经》里在水一方的伊人，音乐和人都美不可攀；大哥刚考入高中，他把课本卷成筒，放在背后，摇头晃脑地背诵英语单词，总之是很牛的样子。我想如果我和小伙伴们也学会外语，调个皮、淘个气什么的全用外语商量，大人们不就无能为力了吗？这种调皮的愿望而不是对知识的渴望，竟是我当初羡慕掌握一门外语的初衷。我和二弟则拿着罐头瓶和纱网做成的捞鱼兜子，小鱼小虾捞上十多条，再放进瓶子里一棵水草，仿佛就拥有了整个海洋。

一周的城里时光，美好而短暂，差点让我忘了这次济南之旅，本来的目的是治病，并不是游山玩水。当然，大伯第一时间带我到医院看了病，并无大碍，医生开了药，加之心情好，旧伤没有再导致头疼。欧陆登录

终于还是要走了，大伯花两块三毛钱给从未坐过火车的我买了火车票，送我登上了济南到青州的列车，这两块三毛钱在当时我的眼里就是“巨款”。车窗外，地里的麦子已经发黄。那年是将农田承包到户的第一年，地里活都得各家自己干。我知道，回家后不久就该收割了。如果我能在济南不回来该有多好，如果我就这样长久地坐在火车上该有多好，如果生活都一直如城里时光那样美好该有多好。只可惜，火车跑得飞快，并没有给留恋城里时光意犹未尽的我更多梳理心情的时间。

从物质匮乏到物质丰盛，在沧桑巨变的时代洪流里，我当年的济南之旅和一周的城里时光变得星星点点，趋于微茫。但穿过这星点微茫的时光，我看见了一个翩翩少年的美好希冀和青涩成长，看见了当今年轻人终于可以轻松自由地享受美好的城里时光，也看见了一个伟大时代的跨越前进和一个坚强祖国的繁荣壮大。

（桑春晖 作者单位：山东省寿光市纪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