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档案，放在了那间专门的房间里。

我拿起档案，然后又轻轻合上。东甸村，是祥云县刘厂镇的一个村子，有一千八百多人，建档立卡贫困户有64户……这些数据不停地从那些档案里浮现出来，同时又重新沉下去。我看到的只是数据，我看到的其实远远少于那些数据。有关这个村子的档案，保留下来的时间很短，我们想探寻“东甸”这个村名的来历，但赋予文字留下的乏善可陈，我们只能借助口传。

2015年，我第一次来到了这个村子。对于村子我很敏感，主要是由于自己出生并成长于一个比东甸偏远和落后很多的村子。那时东甸村给人的整体感觉还是挺好，绿野田畴，房屋井然，钢混结构的房屋也很多。我们是要深入这些表象之下，力求把那些细微的极其现实的部分找寻出来。

我们在村委会的带领下，去往各自挂钩的农户，如果有留声机把那时的声音留下来的话，里面可能更多夹杂的是惊诧与不可思议。村子里是有一些困难程度超出了我们很多人想象的人家，即便早已见过了太多农村的苦难与艰难的我，在面前的几户人家时，诸多复杂的情绪涌现并剧烈碰撞。人生的苦难与艰难总是那么相似，这与地域无关，这与很多东西无关。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时梁美先家的丈夫因病刚刚去世了一个多月，当我走入他家时，门上充斥着悲伤意味的对联还牢牢地粘贴着，似乎是有那么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它们牢牢粘贴着，就像那些牢牢笼罩着家人的悲伤。那时就梁美先一人在家，两个娃娃都在省城的大学读书，在双重的压力之下，她家的情况可想而知。虽然房屋还算是牢固，但已经欠着一屁股的债。在面对梁美先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那时我只是想到安慰，但又不知道安慰的方式与分寸，我明明知道不能轻易去触及她内心里面最为敏感柔软的苦痛，但我必须要去触及，我从包里把入户调查表拿了出来，尽量问得简单些，但纸张上的内容又太过具体详细了。我只好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往下问着。精准扶贫，那时我矛盾地意识到了这些问卷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当然我们也知道有些问卷的可信度其实并没有那么高，有那么一两户贫困户，我们在问他们问题时，他们并没有如实回答我们，信息难免错漏。在面对着其中那为数不多的让人头疼的农户时，你会感到异常沮丧，确实要先扶志，志没有扶起来，一切将无从谈起。有时候我们也会觉得稍微安慰的是这样的人家还不是很多。欧陆

梁美先给我个人的感觉，还是很坚强，也有好些想法，我们跟她提起了外出务工。今年，我是驻村工作队员，经常在村上，但很难见到她，很多时候她都外出务工去了，基本都是在周边，毕竟家里还需要她回来打理。我知道她家只有等娃娃大学毕业才能脱贫。她的大女儿是毕业了，也顺利在省城的一家医院找到工作，她家的情况也日渐好转，一些节日她都是去昆明和两个娃娃团聚。我再次出现在她家门口，大门紧锁，又一次见不到她了。入目的是那些贴在大门上的喜字，她家大姑娘已经结婚。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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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害怕自己会把一些东西，强加在那些人家之上。我只能在这里，把最真实的记录下来。生活是有诸多不如意之处，但生活还得继续。没有任何夸饰的成分，现实如此。

我们看到了很多触目的东西，像很多老人的独居，我又看到了一些老人不断在自己的几个孩子家流动，这些老人的内心世界必将复杂且让人惊讶。那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在我前面，那是真正的颤颤巍巍，老人的全身不断摇晃着，他的目光、微笑以及说话都在摇晃着。我让他走在我前面，老人要去往何处，这是我在面对他时所想到的，他应该像许多我所见到的老人一样在村寨中央的某处聚集，享受由一群老人制造的喧闹，他们早已不再习惯一个人的孤独，或者他们早已感到生命的落寞而在拒斥着那些落寞感。我长时间看着那个老人，颤颤巍巍的老人，似乎一生便是那样的颤颤巍巍。而最富有戏剧化的是在那个老人在努力朝着目的地的过程中，老人见到了一个熟人，他在努力朝那个熟人所在的地方移动，那个熟人正放着音乐，从后面看，那个老人就像随着音乐跳舞一样，真的有律动感，有那么一会我不禁乐了一下。但细想之后，那颤颤巍巍背后的悲凉又会让你深感不安。我最终快速离开了那个老人，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只是赶时间就错过了一个老人的最终目的地。老人背后是一塘水，人们在那里养鱼。它的出口？它将要汇入怎样的一条河流之中，或者它至始至终都不会流进任何一条河流之中。欧陆

在这个坝子中，最缺的就是水。我们有扶贫的任务，但我们也深知自己的无力，我们是给了那些贫困的人一些希望，但有时似乎仅仅只是希望，我们只能做配合政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有很多艰难与苦难如那个老人一样的人，颤颤巍巍地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我们是有了一些忧思与触动，扶贫是需要扶志。一些必要的扶贫措施之外，人的思想观念的转变，人自身在命运面前的不断抗争，这些都异常重要。从2015年至今，我们不停拿出档案，又不断把档案放回。我们不停地进入村子，又不停地离开村子。一些东西在悄悄发生变化。我又一次出现在了易地搬迁小区。第一次来时，才开始动土，那时我们很多人都想象不出搬迁小区将会是什么样子。而在后面的短短几个月之后，得益于政策资金等方面，搬迁小区很快建成，成了现在这个让人耳目一新的样子。基本都是独栋的钢混结构的房子，有一栋四层的搬迁单元房，有两个水塘，有一个灯光球场，有一个健身场地，有一小块广场，我们专门对比过新房子与旧房子之间的天壤之别。原来有好些摇摇欲坠的房屋，在那些房屋之下生活，没有多少安全感，我们只是偶尔进去都会心惊胆战。现在在傍晚时分进入搬迁小区的话，生活的活跃与蓬勃就会展现在面前。建筑上面的墙画与很多常见的墙画还是有些许不一样，大部分的墙画是我们文联专门请了一些专业人士画上去的，这比很多常见的墙画就有特点和更精致，墙画对于人的冲击同样很大，有时我们似乎是看到了文化在流淌，从那些墙画之上流淌下来，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留下很深的印痕，甚至在一些小娃娃内心根植下文化的种子，种子破土而出，种子很可能成长为一片茂密的森林。还有一些思想观念早就已经转变或者正在转变的人（这些同样是我所看到的变化），我们所看到的是他们对于扶贫的认识，扶贫更多还是靠自己，而不是什么都要等着扶贫政策。是有那么一些人在转变了思想认识之后，借助于相关的扶贫政策和自身努力，生活上有了很大改变。像段其绍，努力外出打工，由于家里还有一个老人，他就只能就近务工，在一个砂石厂上班。老人已经老眼昏花，老人曾把蒸在米饭上面的腌菜当成米饭，在他务工回来时，不断抱怨他给自己吃变质了的米饭。当听到他的姐姐说起这事时，我们的心情不得不变得有些复杂。我们还看到了丢在凳子上的纱布，那是他用来包裹在受伤的脚上的中药的纱布，他必须要坚持去，他怕被解雇。还有一些人家，他们的条件本应该不会太差，但他们在生活中往往抱怨大于自身努力，我们能轻易从他们身上看到怠惰的因子，我们听到的更多是抱怨，除了抱怨之外再没有什么了，我们跟他们提起了外出务工，我们曾提到了易地搬迁、危房改造等政策，他们一一婉拒。现在当他们再看到搬迁小区以及别的那些已经实施危房改造的人家时，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抱怨之言依然不断涌现，但这样的农户毕竟是少数。欧陆

在很多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人所面临的困境，或者就是一直身处的困境：病痛、衰老、自卑、无知、自弃……他们中的很多人注定一生要与这些困境做抗争。在各种扶贫政策的帮扶下，同时靠自身的努力，已经有好些人家脱贫，脱贫之后是致富，很多人的思想观念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很多人外出务工，很多人发展了产业，很多人种植了特色经济作物……现在东甸村成为扶贫示范村，变化摆在了我们面前。对于那些贫困户，这样的变化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特别是出生地依然贫困的我，对于有些变化可以说是心羡不已。多年后，如果档案还幸存，翻开档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会不会是一段鲜活而有意义的与贫困与苦难抗争的历史？欧陆